《一個生意人的小說與現實》 ▍作者∕梁德煌
摘文〈長江後浪推前浪〉
「副總早！」
「副總好！」
聲音綿延不斷，直到達德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。他習慣在門前駐足片刻，綜覽大辦公室全景，頗有睥睨天下之氣概。
熱騰騰的烏龍茶和當日的兩份報紙已規規矩矩地擺在桌面上，當然還有各部門送來的日報表靜靜候著，等待批閱。達德安然坐下，頭靠著椅背，腦海不自禁重演他一路奮鬥的歷史，工讀生、業務代表……，斬荊破棘至今。他心滿意足地嘆口氣。
「人生的意義在於不斷的超越！」他警惕自己。
喝一口茶後，他拿起那疊公文，不到三十分鐘全部處理完畢。從最底層出身的他，深知各部門的訣竅和利弊。他一邊核示，一邊記下重點，什麼事要開會討論，什麼事應該呈報上級……毫無疏漏。接下來是私人的快樂時光了，回覆老朋友電郵和看報紙，無憂無慮。總經理和董事長在十點卅分到十一點中間才會相繼進入辦公室。
十點正，達德聽到敲門聲。一定是他的手下大將育賢，自恃寵愛，每次都不先打分機徵求同意便逕自前來。
「請進！」他放下報紙，收起不快的情緒。
「你好嗎？」他笑著問育賢。
「好……還好。」
達德敏銳地捕捉到他的遲疑。
「和太太有些不開心嗎？」他問道。
育賢訝異地挑一下眉毛：
「一些小事。我主要想和副總討論新莊重劃區……」
育賢說他留意新莊重劃區許久，他認為相距臺北市區只有一橋之隔，發展潛力極大。前天晚上他去新莊訪友，順便逛一下剛完成的重劃區，更堅定他的看法。
「再不出手就太遲了，副總！」他下了結論。
「距離近是沒錯，但新莊市容老舊凌亂，我怕臺北市民不會喜歡，當地市民又接受不了飆漲上來的價格！」
「副總所見十分正確，不過從整個大臺北地區的供需來看，要找上千坪的土地很困難，而三十坪到五十坪的新房需求又很大。如果我們在那邊供應這個級數的產品，別的地區不是沒有就是太遠，相信是會順銷的。」
「上千坪可以規劃出何等高品質的住宅，棟距夠，花園大。而整片重劃區將來又能呈現不同的嶄新風貌。」達德在心裡思量著。
「好吧！我來約祥生明天一起去看看。」
祥生是開發部經理，他的另一員大將，沒有什麼遠見，但行事四平八穩。
看著育賢輕輕地闔上門，他想到馬稷，諸葛亮的左右手，足智多謀。育賢第一次讓達德刮目相看，是當達德還是業務經理時，正為福德坑緊鄰墳墓邊的五樓公寓推案傷腦筋。育賢這個新進的菜鳥業務員主動獻計：
「經理，我們何不把工地四周用高牆圍起來，牆外種植大樹，一方面阻隔成堆的墳墓，一方面創造綠意的氛圍。」
這塊地本來便宜，推出的訂價相對低廉，加上他採用了建議，整個小環境澈底改觀，結果一個星期銷售一空。他們倆從此配合無間，他一路高陞，也不忘順手提攜育賢直到目前業務經理的位置。
「後生可畏！」他輕輕嘆口氣，從抽屜內拿出筆記簿寫上：「育賢，X月X日，婚姻？」裡邊記錄密密麻麻，都是他平日觀察同仁所得，育賢和業務部一位女同事走得很近，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。
十一點正他回覆完最後一封電郵，循例去見總經理。范總是財務部出身，在公司草創時期巧妙運用高槓桿原理拓展疆域，立下汗馬功勞。時至今日公司已經壯大，董事長轉而追求穩健成長，這個英雄已漸無用武之地。何況「廉頗」老矣，這些年來常為高血壓和便秘所苦。
「最近順暢嗎？」他問。
范總病懨懨地搖頭。
除了講一些公司正在推案的進展，工務和行政之外，他刻意提到新莊重劃區：
「我對這個地方觀察許久，前二天我去探訪朋友……」他詳細描述他的推論。
「達德，這個你內行，你全權處理。」范總說：
「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，我去檢查驗出大腸癌初期，下星期六開刀，我不在這段時間請你多多承擔。」
「范總吉人自有天相，請放心，不會有事。」達德誠誠懇懇地說。腦海裡同時醞釀出一個場景，他去見董事長，告訴他不必煩惱這段空窗期，公司的全部事務早在他的掌握中，他可以處理得妥妥當當。
當天下午達德顯得有點魂不守舍，腦海中響起「阿美要出嫁」這首輕快的曲子，即使在會議中也環繞不息。傍晚很快來臨，他漫步到三樓屋頂，倚著欄杆，邊抽煙邊欣賞太陽的即興揮毫。公司同仁三三兩兩的離開，工務部方經理又糾集幾個主任，準備去小酌一番；業務部的張小姐坐上育賢的車子，兩人揚長而去；總機吳小姐也跨上她的摩托車。不到三十分鐘，一百多位同仁幾乎走得精光，應該只剩二位。果不其然，祥生出現了，拎著公事包打開他的INFINITI。
「輪到我了！」達德想：「總務葉小姐等著關大門。」他熄掉煙蒂，放進隨身攜帶的小鐵盒。
「晚上還有一場重頭戲！」他自言自語，他的寶貝女兒讀大三，和同班的一位英俊窮小子打得火熱，今晚她第一次帶他回家。
「待會兒吃飯時一定要觀察入微，找出對應之道。」這點他倒有十足的把握。
半年後新莊推出十五樓的建案，二百二十戶，一個月內售出九成。這星期來公司上下瀰漫著歡樂的氣氛。有人已悄悄地預估年終獎金有幾個月。其實還不只於此，原本計劃推出每坪三十萬元左右，育賢嗅出市場樂觀的氣息，建議每坪加價三萬元。達德有些躊躇，育賢拍胸脯保證：
「副總，做不到時你砍下我這顆人頭！」
如同當時他們三人初次去新莊重劃區看地，祥生和他自己只想買一塊一千一百坪的土地，育賢指著對面那塊九百八十坪的角地，力主一併買下：
「副總，我們或其他建商一推出成功，土地鐵定水漲船高！」
他回來後和范總磋商，東挪西湊的勉強成交。前天中人回報，每坪土地成交價已由當時的九十五萬一坪漲到一百三十萬。未推出的那塊土地，潛在利潤也有三億多。
「的確是豐收的一年。」達德想。算算今年已預售三個建案，總銷超過百億，八月完工交屋了士林的建案，南港的建案年底也該收尾了。
他站起來伸一下懶腰，眼睛不經意瞄到收發剛送來一疊給總經理的信。范總的大腸癌手術雖然順利，最近又檢查出心肌梗塞，準備月底裝三個支架。醫生囑咐他多休息，達德也用力附和。
最上頭的一封來自「公平交易委員會」，真是罕見。達德打開一看，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。內容大約敘述剛交屋的一個士林建案購屋者，寫信控訴廚具的品牌和合約書所載不符，有偷工減料之嫌……
「偷工減料？我們公司從不做這種事！」他忿忿不平。然而怎麼會更換品牌呢？他想著、想著，終於記起來了。不錯，原來這個案子早已和合約指定的義大利Ｄ牌講好價錢和數量，之後一通電話讓它峰迴路轉。他的高中同學魏某約他聚餐敘舊。餐中他獲悉魏某被母公司調去德國Ａ品牌廚具公司任業務經理一職。新官上任三把火，他可是有備而來。
「我們品牌優於義大利Ｄ牌。我給你們公司同樣的價錢，請你務必幫忙，另外……」他遞過來一個牛皮袋，達德打開一看，三小綑現金躺在裡面。
「一舉三得呢。」達德想著，默默地將它收下。
所以事到如今，怎麼應付？解鈴還需繫鈴人。他拿起電話請育賢來辦公室。
等育賢看過公文，達德率先發難：
「育賢，你怎麼那麼糊塗！我不是交待過合約書的建材說明一定要加上『或同級品』四個字嗎？」
「可是那時副總說義大利Ｄ牌已經確定了，我哪裡料到開工後會再改變！」育賢顯得無辜又委屈。
「改變是為了使完工的品質更好！無論如何沒加上『或同級品』就是疏忽！」達德口氣變得嚴厲起來。
育賢抿起嘴唇，沉默不語。
「不過，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」達德緩和下來，吩咐如何處理：
「首先你去拿兩個品牌的訂價表，附在給『公平交易委員會』的公文內，說明品牌雖不同，但我們用的品質更好，價格較高，客戶的抗議，我們會儘快去溝通。另外你親自出馬去見客戶說明情況，不得已時以贈送洗碗機作為補償，記得要簽保密條款。」
簡明扼要，這是他一貫的風格。等到育賢離去，他隨手打電話給德國Ａ牌的魏某，要求提供一台免費的洗碗機備用。
「水來土淹，兵來將擋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」達德想著：「哪像家務事，清官難斷！」他準備好一大堆資料，如：早婚對未來的影響、現代人心智成熟的延遲、沒有家世背景和高學歷，要出人頭地的困難……等等。說了半天比不上女兒丟來的一個炸彈。
「爸，我懷孕了。」把他轟在現場，啞口無言。
中午他懷著心事囫圇吞下便當，喝完總務送來的熱咖啡後，準備閉目養神。董事長來電，請他過去一趟。
「范總最近常請假！」董事長對他說。
「是的，董事長！他身體不好需要多休息。不過……公司一切事務都有順利進行。」他懇切回答。
「這樣常請假也不是辦法……」董事長停頓下來思考著。
霎那間達德的腎上腺分泌加快，耳根熱起來，不出所料，董事長接著說：
「這幾年來你表現不錯，我想是時候將你扶正了。」
一切努力終於有了代價，達德抑住興奮的心情謹慎地說：
「可是范總勞苦功高……」
「這個我自有安排，我們來討論接下來的人事調動……」
董事長想將財務林協理提升為副總，這點他完全贊同。至於協理的缺，董事長屬意育賢。達德的警戒心馬上升起，他和董事長講育賢確是可造之材，然而周密性尚待磨練，達德細說了廚具事件的合約用詞一事，此外他還有婚姻問題必須解決。相反的祥生資歷較老，穩健度也夠，應該較合適。董事長考慮再三，點頭同意了。
「佈達命令於下週一，月例會時舉行。」臨走前董事長交待。
趕在下班前，達德分別約見祥生和育賢，對於祥生，達德點明了他的賞識和提拔，至於育賢，他極力安撫，雖然董事長認為育賢不夠穩重，不過等時機成熟，達德會讓他魚躍龍門。畢竟育賢是他最珍貴的人材。
「這是心坎的話。」達德以此結尾。「真實不虛！」他心裡補充著。
整個週末達德過得輕飄飄的，一切彷彿在夢中。到星期一，他刻意延後上班，到開會前三分鐘才低頭跨入大會議室。幹部們已正襟危坐，基層職員則恭謹地站在後段區。他臨時靈機一動：他那未來的女婿何不也延攬至公司，從基層做起？
董事長隨後進來，他站在講台開始訓勉同仁，跟著他宣佈：
「基於情勢變遷，本公司有如下的人事異動：
范總因身體欠安，轉任公司監察人，
副總達德多年來表現優異，領導有方，升任總經理，
林協理也……」
達德站在董事長右後方，逐一掃視同仁，最後停在育賢臉上，明顯感受到他的鬱悶與失落，和祥生的表情形成對比。此時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話：
「長江後浪推前浪……」下來呢，他琢磨片刻：
「是的，後浪卡在礁岩上！」
他滿心歡愉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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